奕川

       源氏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即使几乎全身被机械所包裹，但无可避免的是，他仅存的那一点尚且完全属于人类的部分也随着时光的流逝坏死老去。

      布满细碎刮痕的机甲之躯，每日都熏陶在西部的烈日之下，仿佛机甲之下也能被温暖的阳光所填满。

      “嘿伙计，你可不能再这么懒下去了。”

      麦克雷弹下指尖的烟灰，对着正午的太阳吐出层层发白的烟圈。他宽大厚实的右手安安稳稳地搁在源氏斑驳的肩甲上，指头似有节奏一样轻轻点着旋律，心里或许正唱着热浪中旅人熟识的歌谣。

      源氏张了张嘴，嘶哑着嗓子最终也没能说出几句像样的话语，又歪过脑袋抿了抿干裂的唇，再次沉默。麦克雷早已习惯了老搭档的回应，只不过比起数年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别扭矮个子，如今的源氏已经像飘渺的烟灰一般，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让他消逝在无尽的荒野。

      麦克雷环抱着源氏的动作又收紧了一些。源氏身上那副残破的机甲发出紧密摩擦的孜孜声，比起周围那些苍蝇的嗡嗡作响倒是要好听许多。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人，此时只剩下了沉默。

      麦克雷知道，源氏想对他说的话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但他害怕源氏开口。他的眼睛，那双麦克雷曾日思夜想的眼睛，没有了面甲的遮掩，流露出的依恋甚至灼伤了他。

      “杰西......”

      即便当年他们总是互相较劲并执着于“谁更快”的千古难题，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神射手此时此刻也丧失了勇气。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害怕源氏成功地先他一步出手，所以麦克雷几乎在话音刚落之际就出声打断了他。

      “你还记得吗，源氏，”麦克雷的语气咄咄逼人，不容许源氏继续再说下去。源氏愣了愣，却也心领神会般，安安静静闭了嘴。

      “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差点以为你是一堆破铜烂铁。”

      源氏不置可否撇撇嘴。

      “要不是你之后在我半夜偷基地的压缩饼干时醒了，我大概真的以为你是混蛋莱耶斯捡来看着玩的。”

      “......”

      “还有我们的第一次任务，你跟个不要命的傻子一样往前冲，那时候比起担心，更多的是我觉得你真的帅爆了。”

      “不过显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以后你再这么做，不阻止你冲上去你可就要交代在哪儿了。”

      “真的很累人。你知道你自己跑步有多快吗?我就是滚几圈也追不上你啊。”

       麦克雷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语速并不快，却一字接着一字，丝毫不给源氏开口的机会。

      “虽然后来我还是跑不过你，但我把你追到手了。”说到这里，麦克雷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原本就卷的头发差点翘上了天。

      “你绝对想不到，第一个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消息的人就是莱耶斯。”

      我当然知道。毕竟第二天一大早我俩就给莱耶斯分别关了禁闭。

      源氏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眼神已经给了对方答案。麦克雷只好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关。

      “还有那次，我俩刷了莱耶斯的信用卡找了个路边的小旅馆过夜。”

      “没想到是对方布置的陷阱。哈，一伙人偷偷摸进门的时候还以为我俩睡的正香呢。”

      结果那天晚上我们根本没有时间睡觉，甚至差点没来得及抢回你的裤子。源氏闷闷地白了麦克雷一眼，但只是微小的动作，麦克雷似乎没有注意到。“还有那次，我们......”他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曾经——那些他们早已在枕边，在月色下，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复述过的曾经。他急切地想要回忆起每一个过去的细节，即使语序错乱，磕磕巴巴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着说了好几次也没念对的词语，口干舌燥以至于咬到了舌头，他也没有停下。

      这些他都记得......他也一样未曾忘记。

      源氏感觉自己已经使不出任何力气了。但他依旧没说一句话，专注地、不动声色地倾听着伴侣绵长的表白。时光漫长，好似从遥远的年少轻狂慢慢悠悠地渡到了苍老的对岸；又好似短暂，那场缠绵像发生在昨夜，转眼两人早已鬓角花白。

       “源氏......你知道吗?”

       麦克雷的眼神忽而黯淡下去了。他低低地长叹一声，摩挲着手里源氏残破的发带，上面沾着的陈年血迹斑驳可见。

       “有好多次，我差点就失去了你。”

       麦克雷将怀中人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只冰凉的，包裹着机甲的人造义肢，此刻宛如真正拥有了生命一般微微颤动。

       就连源氏的眼神也沉默了。

       麦克雷和源氏曾走过那么多地方，他们的足迹甚至遍布了半个地球。但他们见过的越多，心里越是清楚，宇宙中最不朽的是时间。

       最易流逝的，也是时间。

       他们相顾无言，互相凝望着彼此，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刻画着对方的模样，仿佛要将对方的轮廓永远印刻在自己眼中。

      “杰西，......如果我......”

      源氏嗫嚅着。他用尽力气维持着睁眼的姿势，即使刺眼的阳光笼罩了抱着自己的人，在那片投下的阴影中，他感受到对方跨越时间的深情。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话可以不问出口了。对方由始至终的陪伴早已给了他答案。

      麦克雷又凑近了一些。源氏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西部的烈日一样，即使夕阳西下之际，余晖仍旧温暖。他定定地看着天边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地隐匿了。

      如果我即将死去......

      他也化为了风暴中的一粒沙子，再也没有了重量。